什么都写,随缘填坑

【成雾】Long Drop


01

  

六英尺。猪圈里的人横冲直撞,手持度量工具与我战斗,我没让他们扑空。我心知咽喉打上镣铐后已无转圜之地,何必浪费力气?我向来不做多余的事。

三英尺。我厌倦了他们这种糟糕的伪装,眼中恐惧和探究过于明显,让人生不出趣味。行刑前最后几天便是如此难捱……我毫无道理地想起罪魁祸首,啊,那个用一身颓坯麻醉万千看客的男人,我诅咒他因头发太硬把电线杆扎穿以损坏公共财产罪被起诉。前律师看着一派刚正不阿,昔日律师徽章在左胸偏上处反射九九八十一道不败光辉;从前线败退后他身怀下棋大爷的谦逊豁达,虽我不曾放松警惕,也料想不到他竟使用趁我如厕偷换棋子等下作手段,事后回忆起青色闪电的败北,我便在心中捶胸顿足。

早知如此便该在七年前让他垂直入土。两英尺。猪圈终于闭合上,我环四叠半大小房间旅行。面积不过是往日书房的九分之一,理所应当没有鲜花与音乐。但我向来能自比果核中的君王,思想坐拥无限空间,生活质量的下降并未困扰我太久。然此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句诡异的话: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也许是走马灯提前运转,将记忆中不知名书籍片段提取出来播放。我听这话熟稔,却不能回忆起社交圈里任何人存着如此模棱两可却优雅的呓语。当我踱步到五十三圈,思维殿堂已被翻了大半,难免遇到触目惊心的狼狈画面,譬如我在茫茫人声中抬眼望去时,有人高坐于审判席位旁,对我施以得胜者的一瞥。我那时刚从胸腔的笑声中醒转而来,头晕目眩,难以理解敌手对踏脚石会有饱含深意的致谢。——但若要是我当时就知晓了,保不准我歇斯底里的灵魂会让躯壳的罪名再添上不可赦的几笔。

猪圈又吱呀一声打开,狱卒皋叫道:“只有半个小时!”

我冷淡地目视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地入场,我猜想他要观赏共斗了七年的手下败将跪地求饶。

 

 


02

 

“寒冬的暴君刚刚碾过这片土地,在四周肆意留下摧残痕迹。然而那憔悴枯败的光景以一种令人惊叹的速度变幻,新生的绿色从某处呈放射性扩散,虽然仍能在浮于表面的生机下看到旧日衰萎,终究是会变为重生的养料。”

“我不喜欢死亡。”

文学鉴赏课中我同响也一样选择后院的景色描述,我作为牙琉家的长子与胞弟大相径庭,逢人便留下一副诗人印象。倒不是说响也的话经不起推敲,至少在我眼里这个答案比我的更好,它无比清晰、简明地表达出了他的处事之道,其地位好比人类追求公式的化繁为简,成为一把适普的锐器。这份直来直往是他的可贵之处,我无法染指;而我的答案则更加重视虚伪的人文关怀,提供一个能让世人都满足的遮羞布罢了。

我的父母是多么善良慷慨,高贵的蓝血确确实实在动脉静脉毛细血管间循环,我必得感恩他们予我机会拉奏我最爱的E小调。在我年纪尚幼时就有外人谈论:看看牙琉大少爷的模样,再看看次子;二少爷仿佛不是他们家的一员。响也不会理会这些流言,他的叛逆如同悬崖边的小树,天打雷劈都要把自己拗成一株迎客松。

只有我明白凡人的眼神总是不好使:我才是牙琉家的那个异类。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慢深入骨髓粘连血肉,对于生命和规则的淡漠包裹在人皮之下。这或许是一种不可控的诅咒,好在我很聪明,聪明到察觉我与外界的不同后能及时进入社会角色。

我扮演庸人中的精英已逾十年,看见大多俗物会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摇尾巴,湿润的鼻子在我掌心耸动。我认识很多这般存活的生物,嗯,我蔑视它们,但并不讨厌,毕竟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我将它们称作朋友。

自然,它们之中还是有些不听话的特殊情况,比如我此生第一次郑重其事授予“挚友”桂冠的男人——面前的男人,传说中被遗忘的传说,与忠犬八公相去甚远。

 

 


03

 

成步堂依旧对自己出现在此处实在不合时宜的事实毫无知觉。他说:感觉如何。

要是个常人在此,监狱里马上便能上演一幕幕真人快打。并非常人的我暗暗愤怒,但我愤怒的不是他这状似嘲讽的话,恰恰因为他话里没有半点尖刻。

伙食简陋了点,我不介意早点脱离苦海。我委婉地表达了让他滚蛋的意愿。

他居然笑了起来,就跟在他那小破酒馆里扯淡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传说先生的精神问题也许和我一样大。

我实在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从一层玻璃看过去,成步堂仍作一副中年废柴叔的扮相,我不忍心对这一点进行批判,毕竟他真的用这幅面孔蒙骗了多少花季少年少女。胜利者盯着我欲言又止,我在这静默中忧心他会不会同我上演一场擦玻璃的狗血戏码。

你有想过自己的死亡吗?

唔,早就考虑过。我稍稍安心,成步堂绕过他想挖掘的东西,打算从旁的地方试探。这种交互我再熟悉不过,过去我欲图让传说分崩离析,传说欲图让我原形毕露,我们借着一个友人名头明秀暗撕的模式差点形成肌肉记忆。

我想我梦中的死亡。我成年那天走上高达二百五十米的东京塔瞭望台,思考着要如何用一种死亡艳惊四座。我并不钟情于死亡,只是被常世道德束缚太久后的多愁善感。我该如何制造一种死亡,足够盛大,足够宏伟,即便是蠢人也能为此惊得下巴脱臼。我思来想去,远方的富士山也被我感动,它把天边的火球一口吞吃入腹,以此激励我的上进。没想到体内的食人族眼前一亮,在我不知情时默默把谋杀计划提上日程。

但我临走前也想:若是能看到明亮的东西从这东京塔上下坠,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这一切都与我本人的死亡无关。我配不上这种美,我只是尽可能平淡地面对死神,在此我才酷似一个凡人。

我说我大概会念几句辞世诗,感谢你的额外照顾。

成步堂当然明白我在打太极,不愿再和他交付废话。他垂下眼,收拾收拾嬉皮笑脸,终于按捺不住最后一张手牌。

我仍然不懂。太荒谬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引以为傲的思路断了线。哪个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只是因为屈辱——因为嫉妒?


  


04

 

我没能给出答案,成步堂便离开了。再次回到牢狱中后我头一次正视这个问题,从这段孽缘的伊始开始梳理。

一场长达人生十分之一时日的对弈,我自认为从未松懈,所有筹码都被牢牢攥紧。纵然我千算万算,动用三十二年来的经验与智慧与成步堂逢场作戏,也算不到敌方竟是并非中原武功的邪道路数。我落败的一时间心头悸动,辨不清楚是深刻的仇恨还是欢喜——我曾目视传说陨落,从天际一路摇曳下沉,着火花带闪电,仿佛乌拉诺斯被我大逆不道地开膛破肚。那时我确是十分快乐,世上有能有几人亲手点燃金阁,能有几人索要圣人的头颅亲吻,我幸运地得此殊荣,与沟口和莎乐美并列。这一切仅仅出于一个意外,一次上天的垂怜,源于一头喜怒无常的怪物的报复,我万不能预见到这怪物竟然沉迷于坠落的美丽中——那是怪物臆想中最美丽的葬礼。

这种上瘾让我愈发显得像一个精神衰弱的艺术家。我欣赏过坠毁,成步堂的残骸直愣愣站在环绕他的绞刑架间,我赶忙上前将他解救——我太贪婪了,还想看看灰烬是不是已经确实让传说窒息而亡。

成步堂龙一苦涩地笑,疲惫和灰败浮在他的一层铠甲上,他伸出手来:感谢你,我的朋友。

可我居然只看到一对静静燃烧的黑眸。

他并未死去。

在波鲁哈吉闲聊时我无数次看着这双眼睛,很少再见到那惊鸿一瞥的火焰。不包含恶意,没有我想看到的痛恨和厌恶,没有向命运的唾弃,只是公正而悲悯地燃着。成步堂龙一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个怪人,我惊觉我七年的勾勾画画也不能说出他的完整模样。其中最让我疑惑的就是他随遇而安皮囊底下的炽热从何而来。

后来我就知晓了,成步堂也有追逐的太阳,得不到名为真相与正义的梦中情人,他就能茶不思饭不想地用葡萄汁一醉方休。我嗤之以鼻地想,这年头居然还有如此老派的梦想,如同八九岁时的“我要成为科学家”一样弱智。不像我,我就十分遗世独立,我梦想杀死太阳。

成步堂问我为什么,我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不能。谁能明白那怪物从何而来,豢养出一个精神变态。我起初恐惧,排斥怪物的巧言令色,直到我真正从常世透不过气的桎梏中起身,冷静而细致地安排好让一个人堕入地狱,我才大感轻松,与怪物达成和解。只是遵循欲望,弃掉无谓的锁链,不难理解。

我就这么放心了。理所当然。


  


05

 

Long Drop。长坠落。有别于中世纪贵族的斩首,绞刑是运用于平头百姓身上的赐死。而长坠落又是现代的科学刑罚,用身高体重计算出合适的距离,让罪犯瞬间脊椎断裂,几分钟内一命呜呼,设计者必然力图得到一句人道称赞。我在穿上装备后神游天外,想这名字听起来不错,机缘巧合之下居然如此靠近我推崇的死亡美学。

“你只有五分钟时间。”

狱卒又这么说了,眼神古怪地看着来访者。我认为狱卒已经开始对我和成步堂的关系产生莫须有的怀疑,为了避免这种误会,我开始恶言相向。我说你最好不要说对我旧情未泯,我会不顾仪态开始干呕。

成步堂衣冠楚楚,换上一身许久不见的西装,他是要以这种尊重来见证他七年布局的结果,见证我这仇人的处刑。他眉间却仍有一片阴霾。他问:

你真的不愿告诉我答案?

我挑眉,我差点为他的死缠烂打鼓掌,又想起我手被拘起难以合并。我只好大发慈悲地回答:没有为什么,就是因为有趣。

我不信。

我讶然抬眼,看见我痛恨的火焰在桌子对面噼啪作响。

牙琉雾人,你这样的人,会因为“有趣”而行事吗?



06

 

我听到有人质问: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眼前旋转着炫目的灯光,汽油的刺鼻气味在发动机里缱绻,神父气管里拉扯着燥热的音节,一切都是配角在奋力演绎,而我冷眼于茫茫人声中俯瞰众生:猪猡般的凡胎,芥子般的生命,其中唯有一双眸子静静地燃,它好像在渴求什么,比如一个最后的机会,一个无法得到信赖的解答。电光火石之间我干燥起皮的嘴唇狂乱地颤抖起来,我竟终究知晓了那眼神对我而言的意义——

无人理解真相。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我太惊讶也太意外了,以至于实在忍不住把所有力气都花在爆发出一阵比审判日更为夸张的大笑上,直笑得大脑缺氧,浑身发软,教周围都大惊失色,欲图阻止我这疑似精神病人的自残行为。

最后我在一片兵荒马乱的束缚中勉强控制住自己,带着荒诞而断续的气音念道: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原本要说什么了。”


  


   

 


*出自《卡波特》,有一定捏他。全篇又是金阁后遗症…

因为最近嘴上跑火车跑惯了,把雾人老师写得太过活泼,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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